第九章激走石马气活死人

天黑透了。借着灶口闪烁的柴火光亮,阿浪勉强看清有人走进这间炊房,手上还端了一只陶碗。

他的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。一天一夜水米未进,那碗里腾出的粟米粥香气比什么金银财宝都诱人。

进来的是个卫士,把粥碗放在阿浪面前地上,给他解开捆手绳索:“吃吧。一会儿传你到正殿,你小子好生回话!”

这还客套什么。阿浪双手捧起碗,也不顾烫嘴,唏里胡噜一气下肚。那卫士笑骂他“饿死鬼投胎”,又说“也就是狄公好心,叫先给你些吃食,让你有力气熬审”。阿浪听在耳中,心里稍安慰,他总算没白冒险救一次人。

抚慰了肚肠,放下碗,他又琢磨起别的事,向卫士堆笑:

“郎君,你看,我这浑身泥糊似的……正殿供奉着先太宗皇帝香火灵位,那不是都得先沐浴斋戒,才能去叩见先帝?能不能再给小人弄点水来洗洗……”

“呸!”卫士一口啐他脸上,“净想美事,你以为你谁?山上缺水不知道?院里十几个大瓮存水倒一起,也就够今晚烧饭和给大王沐浴,周国公狄副使他们都只能拿湿手巾擦擦!你一个小贼,好大口气……”

山上缺水缺到这地步?阿浪双眉拧起,觉得不大对头,但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,门外传话,正殿叫把“掘墓小贼”提过去审问。

院内夜色漆黑,矗立在南头的正殿倒是灯火通明。阿浪没爬完那长长的石阶,已听到殿门内传出争吵声:

“……捉贼捉赃,捉奸捉双,空口无凭,污人清白,叫敏之如何自证?”

“你真当我找不到人证?”雍王李贤在冷笑,“山下陵署,离得又不远!明日下山,当面对质对出来,周国公颜面上须不好看!”

“大王请便。大王奉敕持节出使谒陵,忽然要问起案来,别人也拦不住嘛。何况还是这等无头绪无根梢的风闻传言……”

“当着先帝先后,你还敢公然扯谎?不怕圣灵降怒?六骏都气跑了,你还敢推托罪名?”

殿内跪坐着不少人,正和雍王激烈争执的是上山队伍里另一个年轻男子,比李贤岁数大些,俊美尤有过之。阿浪听旁人叫他“周国公”,知道这是皇后侄儿武敏之。

表兄弟两个吵得不可开交,阿浪和带他过来的卫士入殿行礼、禀报,李贤只摆了下手,都没转过眼来看他。阿浪正好安安静静跪到下首等,抬头左看右看。

此前他只进过北司马院。这正殿要么大门紧闭,要么有人看守,不好偷溜进来,他只听说里面供着“先帝先后神像”。这时乍着胆子伸脖瞧,果然,有一幅如真人般大小的绢缎画像面北悬挂在大堂神案之上。

画像榜题“大唐太宗文皇帝写真御容”,画中高大男子却没穿戴冕服,头上只有一顶略古怪的冠帽,身穿素色裙襦。周遭颜色清淡了,愈显画中人一双乌黑眼眸炯炯有神。

御像之侧,还悬有稍小一些的“文德皇后御容”配享,戴花冠穿大袖衣裙,面目秀雅。屈指一算,太宗写真像已供奉二十五年,明显褪色旧损了,文德皇后像更早十几年,笔触都已有些模糊。袅袅香烟中,帝后气韵高深莫测。

阿浪怔怔望着两幅人像,肩膀身上被雷电灼烧处又火辣辣疼起来。

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太宗皇帝夫妇长相,心内一时五味杂陈,鼻根酸涩,竟有泪水要往上涌。这可不行,他赶紧甩甩头,移开目光,竭力控制自己情绪。

他的直觉向来很灵,这时忽然感应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扭头循向看去,果然,那中年胖子狄公正默默观察自己,面无表情。

还不止他一个。坐在狄公身边的道士刚刚合上双目,阿浪推测他方才也注视着自己。不好,他可不愿意引来这么多额外关注。

“……鹦鹉?那跟我有什么关系?敏之越发听不懂了!”上首的周国公双手一分,听天由命状,“反正我人在这里,要杀要剐,要捕要囚,随便二郎处置吧!也是奇了,明放着恶逆犯人在这里不问,缠着我不放做什么!”

他说着“恶逆犯人”,目光转向阿浪,薄唇含冷笑。李贤也冷笑道:

“天理昭彰,法网恢恢,这小贼自然脱逃不了应得之罪。可他一介工匠,愚蠢无知,胡乱发冢,就能引动先帝怒火降罚,召走六骏?你信么?”

“未必只有他一介工匠吧?大王就那么肯定,此贼没同党?没勾结陵上其余人等窜通作乱?”武敏之盯着阿浪,“此贼在外围,假意发冢掘墓,吸引巡陵卫队,主犯乘夜潜入北司马院,偷走六骏石刻……”

阿浪“噗”地笑出来:

“偷走六骏石刻?昨天夜里?那么大雷雨,扛着六块那么重的石屏风下山?小人的同党好大能耐!周国公能领我认识认识他们么?感激不尽!”

“放肆!贵人没问你话,不得擅自插言!”雍王卫队长、满脸胡须的威猛大汉喝止阿浪,但那髭髯间隐有笑意。

“六骏石刻并没丢失,屏风还在原地。”李贤纠正武敏之,“只是石马消失了,这岂是人力能为?”

“有可能是以假换真呐,用六块光屏换掉了原石马屏。二郎断定没这事儿?”武敏之质问。

李贤翻个白眼:“好吧,先假设真是这小贼勾结同党,将六骏偷运下山。那他们花费偌大气力,冒了绝高风险,能有什么收益?”

他一边说,一边望向狄公,似是征求中年官员意见。狄公点头:

“仁杰也想不通此点。盗贼发冢掘墓,是为了偷取陪葬金宝出来变卖。六骏石刻,沉重雄伟,既不好搬运,也不好藏匿,上哪里去变卖换钱?又有哪家不要脸面性命的无耻之徒,敢收买先帝仗马?买走了能做何用途?难不成……”

难不成摆在自己的坟地上充场面?阿浪一想就好笑。真有僭越疯子敢这么干,那六马摆出来,不几天就会被人告发到官府吧?这种宏整精美的石刻,岂是一般人等能消受的陪享?

“偷走石马去干什么,敏之不明白,只怕唯有这群贼人自己知道。”皇后侄儿冷笑,“谒陵正副使,不审贼子,反而一意为其开脱罪责,也是奇事。六骏失踪当夜,这小贼发掘陪葬墓遭了雷劈,这难道全属巧合?”

当然是巧合,阿浪心里大叫。可别人显然都不这么看,李贤和狄仁杰一脸严肃地望过来,摆开架势要认真审问他了。

“小人姓孙,单名浪,今年二十一。原籍本乡,到江南做过工,遇祸父母双亡,前年独身回籍落户……”

阿浪按照自己那冒籍文牒上编的话,努力供述得能让人信服。他很清楚自己的口音与昭陵渭北这一带乡音差异明显,他遣词造句、举止姿态也完全不象个没出过远门的田舍汉。之前编造假履历时,他很费了一番脑筋,再搭上使钱做人情,马虎混过去,眼下怕是有麻烦了。

其时天下人口蕃生,象阿浪这样的“逃籍浮浪人”到处都有——大唐定制均田,将耕地按户分给丁男耕作,再向他们收租调征役。近年官府掌握的口田已远远不够分给滋生人口,各项租税却不减反增,兵战徭役又计日无休,很多农户不堪承受,抛家外逃。

逃亡按律要入罪,最轻处罚也是每脱籍十天笞十鞭,家中有人逃籍的户主、里正、县乡主事人都要受处分。这等罪过,赶上官府追究不严也就罢了,对景遇上事,象阿浪现在这样,就……非常之不妙。

“挖坑啊?小人不是招供啦?原是半夜内急,一时糊涂……”

“哐”一声,雍王捶了下坐床,怒喝:“掌嘴!这小子还在狡辩胡言!”

一个卫士过来,伸胳膊掳袖要搧阿浪耳光。中年官员狄仁杰出声:

“大王且慢。先帝灵前恭敬肃穆,不宜动刑。某有几句话,欲先听他如何答——若这小贼一意惫懒无赖、托辞狡辩,再拖出去用刑不迟。”

李贤点头允准“狄公但问无妨”,狄仁杰转向阿浪:

“你说你在新城长公主墓上发掘,是因内急。我问了陵上卫士,尔等工役平时住宿的茅棚,距你挖掘处,足有三四里之遥!夜间山路难行,又冒着大雷雨,你扛锄头跑到三四里外解手?自己想想,能不能讲得通?”

阿浪歪头想想:“象是讲不通哎……狄公的话好有道理。”

“你也知道讲不通?”狄仁杰哼一声,“那还不如实招来,你发冢掘墓,目的何在?有无同伙?”

“这个么,待我再想想……贵人们恕罪,昨夜雷劈得小人到现在脑仁疼,耳朵还嗡嗡的呢,想事不灵……我是在那个啥坟上挖了个坑是吧?挖坑掏土,大概也许可能……想种个啥?栽棵树?”

李贤又拍一下坐床,怒道:“胡扯!你明明是在打盗洞,想偷挖陪葬珍宝!”

“这也有理。”阿浪点头,“是座公主墓对吧?那跟着棺材一起埋进坟里的,想必有不少金钗珠宝?啧啧,可惜了的,挖出来能卖多少钱呐……”

“你这算招供了?承认自己犯下盗墓罪行?”狄仁杰紧皱眉头,啼笑皆非,“新城长公主墓封土深厚坚固,以你一人之力,绝无法一夜之间掘穿至圹室。你必定还有同伙联手做案。同伙几人?都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还有同伙吗?”阿浪一愣,“那他们也太没义气了!眼瞅着我倒霉遭了雷劈,都不赶紧救一救,至少把我拖走,别留在坑边等着暴露被抓啊!这帮混蛋!狄公行行好,告诉我他们都是谁,我找他们算账去!”

“扑哧”一声,坐在雍王对面武敏之笑出了声。见李贤和狄仁杰都瞪他,年轻的周国公清清嗓子绷起脸:

“天雷降罚,把你的同伙犯人都吓跑了吧?”

“敢在皇陵上做掘墓勾当,不会那么胆小吧?”阿浪猜测,“至少他们得确保我不会把他们供出来拉下水?”

“他们大概以为你已经被先帝怒火劈死,反正也开不了口,何必再费工夫?”武敏之摇摇头,“深夜雷电交加,霹雳暴击,是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,何况他们还在做亏心事呢?”

阿浪再次诚恳点头:“周国公言之有理。综前所说,小人与一众同伙上山,在公主墓上挖坑盗掘,引得太宗皇帝大发雷霆,一道闪电降下来劈倒阿浪。同伙当即吓跑,连小人的死活都不敢多看,一口气跑上北司马院,当着太宗夫妻俩的面偷走六匹石马运下山……好精妙缜密的推测,我信了!”

这次轮到雍王贤忍不住笑出声。狄仁杰也髭须抖动,辛苦维持严肃表情。他身边那道人倒是一直闭目入定,对身周万事不闻不问状。

武敏之脸上微微一红,霍然长身而起,直奔阿浪过来:

“这小子贱嘴贱舌,是个惯犯老油子!先帝就是被他气得发了大火,召回六骏示警!不动大刑,他一句实话也不肯说!”

阿浪一咬牙,准备挨几下拳脚。太宗夫妇灵位前,各人都解了佩刀,应该不至于流血。没想到武敏之回手抽出自己蹀躞带上的割肉小刀子,寒光闪闪的锋刃抵住阿浪脸颊:

“看你这风流自喜的模样,仗着脸蛋儿生得不错,哄骗了不少良家妇女吧?得过多少好处?我先给你留个印记,也算为民除害了!”

二人离得很近,阿浪直视这位年轻的外戚,只见他虽满面怒意唇含冷笑,容貌仍是俊美非凡。阿浪向他笑笑,轻吐四字:

“彼此彼此。”

那对斜飞入鬓的凤目眼角微跳,颊上冰凉的触感猛然扩大。阿浪不假思索,向后一闪身,飞脚蹬踹武敏之小腹,自己也借势往后翻滚出去。

他没认真练过什么武艺,只是凭着天生的机警灵活和这几年风霜历练自保。身陷重重包围中,他也没指望能凭武力逃脱。果然,滚地之势未尽,左右两边都响起喝叱,各有大手伸来按倒他制住。

方才那一脚,电光火石间,阿浪觉察武敏之做出了缩腹闪避的动作,只是僵滞不到位,还是被他踹中了,也不会被踹得太重太狠。不过这一脚导致武敏之向后摔出、脊背着地,那声高亢痛呼倒是货真价实。

“反了!反了!”

几个卫士七手八脚按住阿浪,往他身上招呼拳脚,又有人拿绳索来把他重新捆上。正乱着,正殿门外忽然传来长长的哀嗥声,闻之令人毛骨悚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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